刘嘉

一切都是随心随性的。此时此刻——立冬后的某日，阳光甚好，暖意融融，我们徜徉在焦溪古镇。江南地区，这样的古镇似乎随处可见，但真正的和它遇见却是第一次。一街的水道，一街的石板，一街的明清建筑，一街的碎阳，一街的幽静，悄悄把悠远和热闹区分开来。

焦溪古镇保留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水网和街巷纵横的格局，保存完整的民清建筑有几百所。“一河、四桥、五街、十三弄”涛声依旧，老街布局十分紧凑，分东南、西北、中街，以石板铺路，街两边的建筑系明清民初时期，南北平行排列，曲径通幽，狭窄纵深。

徜徉其中，觉得似乎缺少点什么，对，蒙蒙细雨，油纸伞，款款走过的少女……诗人戴望舒是如此写小巷的：“撑着油纸伞，独自/彷徨在悠长、悠长/又寂寥的雨巷，/我希望逢着/一个丁香一样的/结着愁怨的姑娘。……/她是有/丁香一样的颜色，/丁香一样的芬芳，/丁香一样的忧愁，/在雨中哀怨，/哀怨又彷徨。”自然，“哀怨又彷徨”少女是没有的，因为早就是稀罕之物类了。只有从逼仄街巷吹拂而来的微风，上半部青砖下半部黄石砌就的山墙，还有略微有点硌脚的青石板路。

设若有这样一个画面：舜河河道边，勤劳的农妇正淘米洗衣，吴音吴语此起彼伏，突然，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，抬头或扭头，一匹大声喘息的快马飞驰而过，马上斜着一位官差，大声吆喝着：闪开，闪开！小街上所有的木门被惊恐打开……那马蹄声渐渐消逝在空寂街区，人们的慌张也渐趋平静。“哒哒的马蹄声”给小镇增添了话题，也让那个忧愁的诗人多少有点惆怅：“我打江南走过/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/……/我达达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/我不是归人/是个过客。”

当然，这种画面是留给诗人们的，我是“干人”，只会想象另外一种画面：大约也是这么一个宁静的正午吧，一帆乌篷小船载着面带憔悴之色的书生，从江阴虞门桥那边的河道，悄无声息拐进不起眼的舜河，桨橹的欸乃之声响了一路，至此方停。此人姓焦名丙，一个穷教书先生。其为人正直，更无意仕途，只在镇上收几个学生，过着单调而清寒的日子。某年冬日的某天，大雪纷纷扬扬了一夜。清晨，焦丙出门，发现檐下缩坐着一人，正瑟瑟发抖，就邀他进门暖和一下，那人自称是从安徽逃荒而来。焦丙见此人虽衣着褴褛，眉宇间却有英雄之气，不由得惺惺相惜。谈话不觉间已近饷午，焦丙便煮了只黄鸡，打上几斤水酒，款待来客。“晚来天欲雪，宁饮一杯无？”酒酣耳热之际，双方谈得更投机了。焦丙十分高兴，于是挽留这位客人住了几天，两人亦结成莫逆之交。

话说明初某日，江阴知县忽然接到圣旨，要他护送虞门桥的焦丙去南京见皇上。知县派人将焦丙接进官府，焦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，经知县启发，方才觉悟当今皇上可能就是那位穷兄弟，他赶紧捉一只肥鸡，买一坛上好的米酒，带着一路进京了。到了晚上，朱元璋来到驿馆，焦丙捧出鸡和米酒，两个人关起门来，像从前那样啃着鸡腿，饮着米酒畅谈起来。伴君如伴虎，焦丙在南京住了一阵后，发现朱姓兄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，焦丙很害怕也很紧张，就连夜偷偷跑回老家。想想也不敢呆啊，于是翻过舜山，渡过舜河，来到焦溪地面，开了一家私塾，继续当孩子王。他病故后，乡人为了纪念他，把村名改为“焦塾”。但老有大老粗把“塾”念作“垫”，以讹传讹，“焦垫”“焦垫”喊开了，竟有人嫌“垫”字难写，干脆改写成了“店”。后来根据阴阳五行，以水克火，改焦店为“焦溪”。

这段“古经”（故事）是我们邂逅在一家羊汤小馆里，从店老板处听来的。不知道这是不是古镇唯一的羊汤馆，反正食客络绎不绝是真的。小馆位于舜河边（对面还有一家大馆也是他的），门口搭了个简易塑料棚，四张简陋桌子。苍蝇时不时在桌子上滑翔舞蹈，欢快地闻香识味。棚子外，几个工人在河边忙着整修石板桥，远处一座孤独的山峰在午后阳光下隐隐约约。

老板六十多岁，我们在等待羊汤上桌，他独自一人就着羊汤自斟自饮，一条大黄狗在桌子下仰头等着他丢来的羊杂碎，这画面让我想起苏轼的《与子由弟书》：“惠州市井寥落，然犹日杀一羊，不敢与仕者争。买时，嘱屠者买其脊骨耳。骨间亦有微肉，熟煮热漉出。不乘热出，则抱水不干。渍酒中，点薄盐炙微燋食之。终日抉剔，得铢两于肯綮之间，意甚喜之，如食蟹螯。率数日辄一食，甚觉有补。子由三年食堂庖，所食刍豢，没齿而不得骨，岂复知此味乎?戏书此纸遗之，虽戏语，实可施用也。然此说行，则众狗不悦矣。”

眼前这条狗是幸运的，因为没有它狗来争食，一定很“悦”吧？你看它尾巴摇得多欢实？

热腾腾的羊汤端上桌，汤白味鲜，与城市里的不同，加有常州土产的豆斋饼。一口汤喝下去，暖暖活活的。在一旁吃午饭的老板娘看我们喝汤，就和我们聊上了，她家使用的是每天从苏北地区运来的新鲜公羊童羊，七十斤以上。这些羊比阉割羊和育肥羊品质好。因为是放养的，所以肉的精肥比例适当，肉既劲道又不柴。和我一起的兰陵老生不以为然，认为内地的羊是不能和我们大西北的滩羊绵羊比的，但远水解不了近渴，还是低头俯食吧。

记得兰陵老生曾说过，他想在农村买块地，租套房，养几只鸡，种几颗菜，读几本旧书，写几篇妙文，没心没肺度过余生。走在古镇的窄窄街巷中，我想提醒他：此地甚好，赶紧，赶紧，不要错过这次和焦溪古镇美丽的邂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