交通文苑

婆婆纳

发布日期:2010-08-17 浏览数:2974

 

张健

  清丽。简约。南方春天的基色。在大地裸露的皮肤上,花草们齐齐现身,虔诚地颂唱泥土给予的力量。我在十米囚室,肺叶慵懒,关节生锈,再无法加入一起与幸福为伍,但总忘不了一种小花,淡淡的蓝,在路边,在墙根,在田野……无数扑闪在南方大地上的婴儿的眼睛!故土的长辈没有告诉过我它的名字,事实上我也从没听见他们喊出过它的名字,以致多年以后,我这样为自己温情地狡辩:我喜欢没有名字的野花,我喜欢野花的名字就叫野花。

  我无法确定认识的第一个汉字是什么了,我相信和我一起坐进幼儿园的也难以确定;我只记得我第一首能背的诗就是骆宾王的《鹅》,如同我还没有记住自己精确的籍贯,就能记住了我第一种认识的植物一般,难以磨灭。再次,我第一首记住的诗并没有让我首先记住诗人为谁,也如同我记住了第一种植物的容貌并不晓得它名字一样。而这些与那小花无甚关系,她们在窗外各自芬芳,我们在窗内不约而同地开成了一只只背诵五讲四美三热爱的“小喇叭”。许多年以来,我把这个现象,或者说中国特色,归结为一个固定词根:中国式教材。

  若干年以后,我也做了诗人,我固执地认为我是个诗人。有时候我觉得我比我记住的第一首诗的作者更像一个诗人。所以我第一次让我认识的第一种植物在我的诗歌里开放:小小平原,一方手帕/婆婆纳蓝紫的梦边/我是安睡的婴儿/满嘴奶的芬芳/富足的庄稼地/喂养着肥壮的麻雀/三月播种,九月采摘/茴香洗濯陈年霉味/我是将成年的父亲/满嘴酒的芬芳/长成老者的是树/变回孩子的是奶奶。

  婆婆纳,这个名字显老。婆婆原本就具有很老的年龄本质。纳,在我的记忆惯性里,是与鞋底关联的一个动作的命名。能够纳鞋底的一般是女人,这女人,小则如我刚出生时母亲的年龄,大则无穷限。“婆婆”和“纳”加一起,仿佛是一个缓慢又苍老的叙事过程,场景里还有一付老花眼镜,一个顶针,一只针线匾……而婆婆纳只是一种植物,我发觉我的叙事过程也有所苍老,甚至带点狡黠,在转弯抹角避开妻子的询问:你的初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?

  大抵上有如此名字的花草总有个或美丽或凄凉的故事,但婆婆纳就是没有一个故事,哪怕简单点牵强些的故事,也能让我宽慰一点。我就想像着最初的想像:有个慈祥而耐心的婆婆,一针一线永远反复地纳着鞋底……那鞋底就是江南温润的泥土,星星点点盛开的婆婆纳像那密密麻麻的针脚,所谓一针一线即冬去春来。

  婆婆纳,南方乡间最小最美的花。小是因为我没见过比它更小的花(如果那花小得已经我不太情愿承认是花朵的话),美是因为我没见过比它更美的花(如果由我的审美作为四项基本原则的话)。我的解释又近乎于狡辩,但我的狡辩源于我生活在只容许狡辩的土地和年代。我把婆婆纳比作婴儿时期的张羊羊,那么,之后张羊羊的一生还会比他婴儿时期更小更美吗?须补充的是,婆婆纳除了最小最美之外,还有最真的珍贵品质,这一点我早已羞于提起。它忠实于土地、时节和气候,而我似乎是一个背信弃义的物种。

  婆婆纳,我内心细腻但不懂得植物学的专业术语,只能如蜡笔般稚拙地口述你的容貌:茎直立,自基部分枝,下部略偃伏,高10~30厘米,全身披细软毛,叶卵状,边缘有粗钝齿,花单生于苞腋,花柄细长,花瓣四片,花冠淡蓝色,有深蓝色脉纹,越年生或一年生草本,花期3-5月。至于“田园中常见杂草,主要危害小麦、大麦、蔬菜、果树”等,我在此否认。因为历史记录,在中国土地上有很多人用吃马兰头的方法,通过这种植物度过饥荒的年月。

  老实说,我宁愿永不知道这花的名字,一生中有一种熟识但并不知道名字的花,不妨说是一种幸福。这幸福像个巨大的容器,盛满光阴里的含糊之美梦幻之美,我就可以永远为自己温情地狡辩:我喜欢没有名字的野花,我喜欢野花的名字就叫野花。